这片深林的夜静得让人不安。
他们靠古树休憩,屠苏采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吹奏,声音流泻来开,沉缓清脆,单一却动听。
少恭和兰生早早睡了,陵越走过来,挨着屠苏靠树坐下。
“有心事?”他本欲开解他。
屠苏转过头来,闷闷地道:“师兄,我喜欢你。”
一直酿在心底不敢出口的话如今讲出来竟有几分轻松,他未想在陵越这里求得什么,只是被日间那个梦境所激发。
“……”陵越竟有些庆幸因林中太黑,屠苏便见不清自己此刻的神情。
他放任意味不明的情绪爬在脸上。
“我知道。”半晌,他淡淡地答。
许多的话在心底盘亘,陵越瞧着仍拈在屠苏指尖的那片叶子:“屠苏,我一向喜欢你,但我不能让你因我而一叶障目。”
他软声道:“将来我或要接掌六扇门,姻缘大事只怕也身不由己。而我知你早想逃离京都,离开束缚你的一切枷锁。屠苏,我很想你有一日亲自用双眼去看一看这天下,天下间有许多好女子,有许多令人生羡的情缘。”
屠苏只觉心里又痛又静,口气却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:“我明白师兄的苦心。”
这是陵越施予他的感情的囚笼,他被困了太久,久到不觉被困,也不想逃离。
陵越难得地揉揉他的头,对他笑笑,猜不出心境。
又到天明,少恭奇道:“你们昨夜睡得不好?”
屠苏不知怎么回答,陵越只好敷衍:“夜里有虫,闹得凶。”
山庄里机关重重,这回倒多亏了兰生,虽不会武,却懂得许多奇门遁甲之术,四人有惊无险,一路潜行到山庄深处。
然而终是棋错了一着。
方兰生转动最后一个枢机,却听崩断之声,陵越猛吸一口冷气,四壁机簧声起,入口的石门轰然而下,伴着暗器铺天而来。
电光火石之间,屠苏将少恭一抱一转,暗器贴着屠苏后背的衣襟擦过,而早已慌了手脚的兰生却被陵越一掌推出了石门之外。
寒芒无数,少恭虽会些功夫,也已捉襟见肘,宽袖尽被割裂。
“陵越大哥!快按住西方的那个龙首!”兰生在门外焦急喊道。
屠苏执剑护着少恭来到落了大半的石门边,将少恭推出,自己却翻身而回。
陵越还在里面,屠苏便没有别的选择。
愈往枢机处暗器愈是密集,陵越手中一把宵河已舞出了寒光。
屠苏提一口气,身后石门落地,少恭唤他的声音骤然断了。没了兰生的指引,他下足极轻,生怕再触到了地上的机簧。
屠苏赶上来时陵越已按下了在西的龙首。
往前的石门开启,一柄短刀迎面而来,毫无声息。
陵越倒飞而退,刀已及襟。
却没有料想中的疼痛。
短刀失准落地,竟是被情急之下徒手来拦的屠苏阻了一阻。
往前的地道里冷风中混着湿气。
“简直胡闹!”陵越拆下腰间缚带缠绕屠苏手上狰狞的伤口。
“师兄,你生气了?”屠苏一脸惴惴地瞧着他。
“若是淬了毒就有你受的了。”陵越不忍真的责怪他,却心有余悸。
屠苏看着陵越蹲在身前忙活,不知是不是错觉,师兄一贯坦荡,此刻的动作里却尽是悱恻。
“师兄……我不知你在乎兰生,竟到了连自己性命也不顾的地步。”屠苏道。
陵越瞧他吃味的模样只觉好笑,道:“在瘴林里我才知道,兰生是我的亲生弟弟。”
“……很小的时候走失的那个?”屠苏惊讶得睁大了眼睛。
“嗯。”
屠苏反应了许久:“……兰生知道吗?”
陵越动作停了停,摇头道:“不论是我,还是他二姐,都不希望他知道。”
屠苏不知此刻是何感受,但隐隐松了一口气却是真,瞧见陵越眉心又皱着,只想伸手替他抚平。
然而陵越却已站起来,转身道:“倒是你,不也为了少恭沦落至此么。”
一句话轻得不知是对谁说的。
陵越和屠苏在山庄最深处的石室里找到了雷严。
“你只为这块东西就杀了肇临?”屠苏拿着尚温的玉横,咬牙问他。
辛苦得来的玉横碎片被这么两个不知怎么闯进来的人所夺,雷严却并不着恼。他只是看着屠苏,像是看着什么稀罕物:“哈,想不到你竟还活着。”
屠苏皱眉道:“你说什么?”
“当年皇帝与相爷想要一个不死不灭的军队,便送给我一百个孩子以做研究,雷某当时手段尚浅,那些孩子吃了雷某的药功夫虽好也颇受控,却不知怎的一个一个相继死去,没想到啊没想到,这里竟还留存了一个!”
陵越的神情冷起来,担忧地撇了一眼屠苏。
“你的功夫是我所赐,如此算来,你还该叫我一声师傅呢。”雷严笑道:“怪物,还不将玉横还来?”
屠苏只觉胸间煞气突然暴涨,可今日并非月圆。
他铮地拔出焚寂,咬牙道:“我的师傅只有一人。”
无需再说,只剩一战。
陵越身法矫健,屠苏戾气逼人招招凶狠,雷严内力浑厚只用一双肉掌对敌,又浑身是毒,三人战到一处,难解难分。
谁都无暇说话,屠苏只觉煞气从气海上涌,愈动愈蒸着骨骼。
他稳住心神,按着陵越所说试着将那股气息引入奇经八脉,流通回环。
包扎过的右手崩裂开来,那条紫缎飘落间,屠苏只觉掌心又疼又热,他身法一拧,回转间将一掌印在雷严后肩,却不料这一掌似蕴含着无穷力量,直逼得雷严吐出一口血来。
陵越震惊地看着屠苏,屠苏的内力此刻竟能胜过自己数倍。
屠苏恍若入魔,焚寂剑铮铮作响,早失了原本的稳健,变得剑剑凶煞只攻不守,陵越提起十二分精神才护住屠苏空门不致被雷严所伤,这样又斗了十几回合,雷严身中数剑,逐渐失了转圜的余地。
从石室追到自闲山庄后山时,雷严已发髻半散,狼狈不堪。
他在绝路上喘息着,双目猩红:“没想到,我竟要死在自己造出来的怪物手上,简直可笑至极!”
雷严将全部内力都集在双掌上,屠苏还焚寂入鞘,一步步逼近过去。
他已无需用剑,就把雷严一步步逼退到崖边。
是眼前这个男人把自己变成这般的!焉能不恨!
到了如今煞气虽仍令屠苏痛苦,已不会令他迷失心智了,反而能为他所用。
屠苏与雷严同时出手,四掌未接,风声已起,这是种硬拼内力的打法,但陵越不想阻拦屠苏,因他也觉得此仇需得屠苏自己来报,以他自己的方式。
尘土浮动,伴着骨骼碎裂的声响。
雷严喷出一蓬血雨,整个人倒飞出崖,而屠苏也难以自控地向崖边滑去!
却原来,雷严在最后一刻竟然收了全数内力,臂骨齐碎,功夫尽废,他狞笑着跌下山去,死也要屠苏陪葬。
屠苏收势不及,陵越一把抓住了他,牵扯而下,左手攀住峭岩,右手死死地扣住屠苏的左臂。
陵越的左手被岩石割破,血顺着手腕滑进衣袖里。
崖边的风烈烈地掀着两个人的衣裳。
“师兄,你松手吧……”屠苏的声音细细的,明知陵越不可能弃他,仍是徒劳地道。
不出意料地,陵越并无回答,却攥得他左臂发青。
陵越在喘息,因痛而喘息。
屠苏也在喘息,因心潮浮动。
“师兄,今日已到末路……”他的声音几近湮没在风声里。
“你可否如实告知我……你可曾对我动过一丝真情……”
陵越咬紧牙关一言不发,急运内力撑着两个人的重量,却觉紧握着的那块岩石一松。
“师兄……”
风更烈了些,陵越听见屠苏在唤他,感到屠苏也抓紧了他的手臂,回头,屠苏仰着面孔正瞧着他,发被风拂在脸上,半掩着仿佛一世的柔情。
“我早已动情。”
坠落之时,屠苏听见陵越轻声说。
陵越醒来时先听到水流的声音。
转了转眼珠,想起自己是从山崖上摔了下来。
恐惧瞬间攥紧了他,继而才是锥心的痛。
“屠苏!”他从未有过的惊惶,猛地坐起来,又跌下去,再颤巍巍地坐起来。
他咬咬牙,尽力适应着周围的黑暗,右脚应是跌断了,不休地痛着。
“屠苏……?”他再试着叫他,嗓音不知是疼是怕而扯成颤抖。
得去找他,不论是活着,还是尸首。
陵越凭着一条腿的力气站起来,茫然四顾。
枯叶被踩碎的声音,远处淡得几近于无的月光里影影焯焯一个身影。
“屠苏……”陵越仍是重复着唤这个名字,眯起眼睛,觉到眼底的痛。
树枝落地的噼啪声,直到被拥进那个怀抱里,陵越仍怔怔的。
两人跌下时被崖间的老树阻了一阻,屠苏只受了些皮外伤,陵越的右足踝确是断了,他听屠苏埋怨着“伤得这么重还要乱跑,亏师兄还是老江湖”,过了许久心里才泛上知觉。
屠苏忙着撕开衣襟,道:“我已去四周探看过,洞外尽是嶙峋山石,却有溪流从上游而来,顺溪而上应能出去,只是路途尚远,山路又险,得等师兄养好了这脚……”
“你把我背进这山洞里来的?”陵越问。
“……嗯。”
陵越突然想起自己醒来寻不到屠苏的心急,犹豫地道:“……你找了我多久?”
“……也没太久。”屠苏的声音闷闷的。
他脱了他的鞋袜,温热的手指覆上他青肿的足踝。
“师兄,忍着些。”屠苏皱眉道,然后不待陵越回答,便手下使力一错,将断骨硬接了回去。
陵越一声痛吟咬都咬不住,冷汗淋漓而下,屠苏虽心疼他,手下却不敢稍怠,仍是用枯枝做固,用撕好的衣襟一圈一圈地捆。
等屠苏忙完,陵越已虚脱般地靠在石壁边。那只脚踝仍搁在屠苏腿上,被屠苏握在手中,掌下肌肤凉得不似常人。
屠苏叹息,就去拆自己的腰封。这一举动却引得陵越一惊,一瞬的闪躲未能逃过屠苏的眼睛。
“师兄想到哪里去了,”屠苏心里一疼,惭愧道:“我已错过两次,那样的错不会再犯了。”
他解开腰封与外衫,又解中衣,然后将陵越那只伤脚贴着里衣裹在怀中暖着,陵越几次想要摆脱,都因稍动就痛得眼前发黑而作罢。
麻木的脚掌渐渐感到温度,屠苏用衣襟沾了水,给陵越擦拭血肉模糊的左手。
屠苏不喜欢陵越身上溅着鲜血的样子。当他还年少时,陵越偶尔会满身是血地回来,看到他眼里的惊恐,便会拉住他的手说不碍事的,这些血都不是我的。
那双手很暖,屠苏便感觉不到那双手几个时辰前杀了多少人。
但当屠苏渐渐长大,功夫越来越好,就能从那些血红和擦伤里看出陵越刚刚经过了怎样的生死。
陵越从来不知道,像屠苏这么冷冰冰的人,温柔起来却能捂化人心。他想起芙蕖也曾这般为自己擦拭手上的血,一样温柔的手指,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突然就被撩拨了心弦。
这次真不是故意虐身……写着写着就写受伤了我错了补要打脸……
从修炼辟谷之术(真的不是减肥吗!)还被饭菜诱惑看来,大师兄也有“萌萌哒”的一面,所以我想在下一章稍稍尝试刻画下不那么无聊的陵越
所以下章预告:苏苏与大西轰劫后余生的性福生活
敬请期待^^