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响起砰砰砰的拍门声。
小姑娘跑出来,一阵烟似地去开门。
进来的是两个披着军警大衣的男人,后头一个陈李二人同时认出来,是昨天安排他们住处的老李。
相觑都愣住。
“小李同志!真巧,你们也是来问话的?”
李易峰含糊地嗯了一声。
“是啊,”陈伟霆揣上热情洋溢的脸,抬起下巴一指屋门的方向:“可惜,嫌疑人不配合,什么也不愿意同我们讲。”
前头的小伙子掀开白棉帘进了屋,老李人未进,已经从后腰间掏出一条手铐,扯开嗓门朝里头喊:“邹梅!咱们所长有话要问你!”
“嗳!”李易峰一把拉住老李胳膊:“老哥,这是要铐回去啊?”
老李看了眼李易峰按在自己袖子上的手,笑开了一脸的皱纹:“不铐回去,还让这娘们儿继续逍遥法外啊?”
李易峰和陈伟霆对看一眼。
陈伟霆刚要上前,老李吃痛地哎呦一声。
三人回头,看到二女儿端着锄头,沉默地喘着气,老李胳膊上多了一条血道子。
“滚。”
女人切齿,阴测测地盯过来。
“哎你干什么?!”
小伙子扯着邹梅的胳膊出来,被门口的对峙唬了一跳,放下邹梅,指着女人奔过去。
李易峰朝陈伟霆递了个眼色。
陈伟霆胳膊长,扯过一脸呆滞的邹梅往李易峰怀里一攘,回身掏出手枪,扳开保险,另手掏出警官证:“别动——”
枪口却是对着老李的。
身后是锄头落地的声音,乒地一声。
李易峰不回头,粗暴地拉着邹梅的手臂出门,扔进门口警车里头,邹梅受痛,呀地叫了声。
“你们乡可真够行的。”
李易峰咬牙说,确认发动,一脚踹开副驾。
陈伟霆双手端着枪,慢慢退出来,爬上副驾。
车冲出胡同,扬起尘土来。
多亏李易峰的好记忆,警车在胡同里头穿梭,渐渐往省道的方向去。
陈伟霆给乔振宇打电话,平时说话嗲得发颤带一堆形容词副词的人头一次把话说得干净利落,三句就讲得清清楚楚。
临近省道,前头路口拉起了黄色警戒线,四辆警车静待左右。
陈伟霆叹了口气,却说:“原来乡下的晚上可以这么亮。”
李易峰就觉出那个可爱的大男人骨子里的模样来了,原来是这么静定的人,甚至有一丝疯狂。
“伟霆,你决定,我来做。”他说。
“什么?”
“冲过去——是袭警,停下,我们可能是下一个周海生。”
陈伟霆盯着前头的亮处,只停顿了三秒钟,就说,邹梅,你趴下,阿峰,换我开车。
后座的女人哆嗦了一下,咬紧嘴唇。
李易峰就明白他的意思了。
他伸手,在陈伟霆头上重重地胡噜一把,说,说什么傻话呢,后头咬上来了,哪儿有功夫换?
这是第二次李易峰做这样的动作。
他厉声喝一嗓,邹梅!不是叫你趴下吗!然后一把按低了陈伟霆。
警车箭一样冲出去,陈伟霆被按得死紧,只能看到李易峰的皮鞋,死死踩着油门。
然后是枪声,碰在车皮上铮铮作响,叫人牙酸。
等到枪声远了,被放开,陈伟霆是吼出来的:“你是不是傻的?!”
车上了省道,李易峰一错不错地盯着路面,语气却平淡得很,只是说:“我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。”
陈伟霆显然气得不轻,胸脯起起伏伏的,但也不好这时候发作,连忙回身去看邹梅,低声而急切地喊她的名字。
李易峰不合时宜地想起陈伟霆管邹梅叫“女孩子”,突然明白陈伟霆是愿意给所有遇到的人以如此温柔和尊重的。
所幸最重要的证人平安。
李易峰突然说:“今年有机会的话,和乔队请个假,我们去旅行吧,我和你。”
陈伟霆握紧枪,紧盯着后视镜:“什么时候了,还想着休假,再说,乔队才不会给假。”
李易峰笑:“也对,领导都是白眼狼。”
转过一道弯,李易峰踩住刹车。
“来换我。”
陈伟霆不明所以,但他的话总下意识遵从,于是在狭小的车内越过他的身体,李易峰接过手枪,挪到副驾上来。
重新发动,却觉得座椅湿得厉害,随手一摸,竟摸到一掌的血红。
“你……!”
“嘘——”
李易峰捂住他嘴巴。
陈伟霆按亮了车里的灯,这才看到李易峰已经淡白的脸色。
他神情痛楚,但仍是支配者的姿态。
“别慌,把灯关了,专心开车。”
陈伟霆按熄了灯,握方向盘的右手发起抖来,方才枪林弹雨里的从容都流失干净。
左手堪称暴力地把身上的红色卫衣扯下来,扔在李易峰身上:“伤在哪里?先止血,快一点。”
李易峰把卫衣团成团,压住左肩的创口,重新靠回椅背,看着只剩一件黑背心的陈伟霆,他眼睛湿漉漉的,像是水洗过的黑玛瑙。
陈伟霆仍是单手开车,另手给乔振宇打电话,条理倒清晰,最后是恳求,队长,拜托你,再快一点。
李易峰明白他心里的重压,这时候却忍不住要笑他拖着的一点哭腔。
陈伟霆把车速彪到极限,说,临近医院的救护车在来的路上了。
邹梅在后座,非常麻木和安静。
李易峰嗯了一下,气息奄奄,却突然问,能不能告诉我,阿祖怎么死的。
静了一会儿。
车颠簸得狠了,李易峰微弱地嘶一声。
陈伟霆换了左手开车,腾出右手来,紧紧抓住李易峰的手。
两人手心的冷汗腻在一起。
李易峰说,伟霆,我想听真话。
陈伟霆咬了咬牙。
他声音发抖,说,你的兄弟,是自杀。
李易峰闭上眼睛,身下的血缓慢地爬行,像温柔的无声的红河。
为什么呢?
他的问话像发呓。
因为祁云,她喜欢新鲜器官,越新鲜价越好,她要人摘走你兄弟的左肾和半个肝叶,那时他手脚韧带也坏掉,变成废人,对自己绝望,也对自己狠心,选择了死。
李易峰不再问话。
但陈伟霆的声音不停,单调地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,反而不磕绊也不颤抖,是被逼至绝境之后的静定。
他说,你逼得祁云太死,在S城呆不下,她决定走,没必要再费心和你斗,阿祖的命也就不在她的算盘上了,祁云先一步走,把S城的烂摊子留给我,我放他走,心里害怕,怕苦心经营经他败露,算计着所有人,唯独忘记照管他,他趁没了看守就爬进祁云那间简陋的手术室,用手术刀刺破脾脏,当时是祁云的小妹先发现他,我赶到的时候,已经神仙难救。
李易峰声音艰涩,魂与身渐渐分开。
“但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“警cha自杀,不论出于什么理由,不记功,不授予烈士称号,他的家人拿不到抚恤金。我总觉得,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,所以我告诉杨真和底下的兄弟,烧光那间手术室,烧死那个警cha——也就烧掉他的死因,烧光所有凭据。”
车里再次静下来。
陈伟霆叫他,李易峰。
李易峰的气音飘渺地渡过来:“我总是梦到他。”
车碾过土丘,一个剧烈的摇晃,他却失掉痛的知觉。
陈伟霆紧紧抓他的手,只觉得手间的温度迅速冷掉,预感到某种流失,终于掉了泪:“你别吓唬我,我胆子好小的。”
李易峰咕哝:“渴……”
陈伟霆眼泪呛进气管里,哽住嗓子,咳了一声,才说:“你同我讲话,好不好?”
旁边的人却不再发任何声音了。
待续